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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鼠屯粮大赛】照夜白

板块:舞文

作者笔名:醉太平




  能容纳五十人的教室不算大,回声叠原声,悠悠环复环。按理来讲,坐在第二三排的学生应该最显眼,但展昭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那个坐在后排单穿件白衬衫的人。

  那白精准而锋利,一点也不犹豫。可人家伏在桌面的姿势又是那么慵懒,起手间甚至能清晰看见袖口一排纽扣,每粒都被扣眼轻咬,温柔得滴水不漏。领口随意朝两边敞开,简直像一柄拔出三寸寒光的秋水刀。他的眼微微发痛,头一回晓得,原来白竟有这么丰富的层次和质感。过了很久,一次课后闲聊,他才知道,那叫——

  “白玉堂的白。”

  展昭微微一笑,心想老师我谁啊,跟你个大龄中二计较。

  刚开学,课只有二十几人选,第一周来的连两排都坐不满。几周后,人数固定下来。七个,大喜又大悲。小班上课感觉特别,站在讲台上,声音不由得静谧下来,连独白都宛若通灵。尤其在夜晚,会产生某种神秘的东西,每每令人心醉神迷。白玉堂听到后,给他推过去个视频。展昭点开一看,萨满跳大神。

  据说展昭当时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

  当然,说这话的不是别家,正是白玉堂——又是他!要换别人,谁敢有那个胆子?别看展老师走到哪春风就刮到哪儿,人家可是响当当的跳崖式风评第一人。期末测评,只有他的分从五刺溜一下滑倒谷底,再刺溜一下冲到一星巅峰,贼刺激。

  给五星的学生实诚,认认真真写:展老师人帅心善给分好,虽然上课没有教材但讲的都是干货,虽然从不划重点但我们认为他那张脸就是重点;给一星的学生也很实诚:地狱空荡荡,展昭在人间。老师们委婉许多,客套话说得天衣无缝,在询问者即将离去的时候才咳嗽一声,咳……年轻人嘛,需要历练,特别像小展这种。现在他还年轻,周围都是长辈看不出来,如果不磨磨性子,等几年就显出棱角了。

  不说不打紧,这一说,好像展昭还真有点不太一样。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半会真说不出。只觉得他身上隐隐有什么一闪而过,仿佛夜晚雪山顶端遥远而纯粹的月光。

  白玉堂不怕展昭,主要因为他是展昭的助教。

  少年得志无疑会是称赞的焦点,但工作中,展昭过分年轻的面庞反而成为拖累,连为数不多的学生都是别家匀过来,更别提找个称心如意的助教。白玉堂清楚这一点才有恃无恐,跟老师没大没小套近乎。展昭默然,不反对也不赞同,只是某一天突然问你是不是干兼职,白小子短暂一愣继而露出得逞的微笑。

  老师,你不称职哦,现在才发现每天早上陪你等红绿灯的人是我吗?

  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如鸣佩环的声音,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出现在交通台,陪他在逐渐热闹的大街上走走停停。即使下了车,这些清朗完满的音节还停驻在他的脑袋里,叮叮当当叮叮当,或坐或站,陪了他一路。只是好奇,电台主持人为什么要读人类学研究生?

  白玉堂难得正经一笑。

  我说了很多,也听了很多。现在我厌烦了,只想听听这里的声音。

  说着,他食指微蜷,拿指尖在心口画了个圆。

  展昭面上不动声色,心底盘算着什么时候哄这孩子去找医生治治中二病。可白玉堂的回答还是愉悦了他。他一直避免戏剧性,哪怕是浑然天成的戏剧性。这之后,他没再把白助教只当作一个学生。

  但仍然有几节课,展昭不会让白玉堂来。那是他的时间,不属于学生不属于学院,有时连自己都难以把握。这节讲小津安二郎,他跟学生分享,不知不觉跑了大纲。他的电影适合一个人在家里看,能看到世界和人本来的模样。我喜欢在屏幕出现云的时候按下暂停键,看一会云做点别的事,有时忘了,云就停在屋里,一停一下午。

  说到这个场景,他眼睛失焦短暂出神,置身于无名幽静中,心中无欲无想。再回过神来时,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清凉。他收了话头转到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上,于是听到,刚刚在小津安二郎停下来的敲键盘声,重新开始啪嗒啪嗒地吵闹。

  学期过半,电影还没讲完,课堂上就有些不对劲。对于氛围展昭敏锐非凡,一股不安的气息在加速挥发,越来越浓重。第三排的雨墨来旁听,一脸不耐烦,经常扭来扭去。饶是展昭端得平心中一碗水,也架不住这种形式的否定。

  杂念翻涌。

  他在脑内不停检索之前哪句话说错,声音遍布皱纹,一瞬间苍老。

  铃响,他不急于下课,慢慢交代期中要注意的事。眼神扫过雨墨,他无声地安抚他,鼓励他,发出交流的讯号。过了几分钟,学生们收拾书包有说有笑离开,展昭等到了欲言又止的雨墨。他走过来,神经质般来回搓手,眼神飘了好久方泛起点摇摇欲坠的坚定。

  “老师,我想跟你确定个事。”

  “说吧。”

  “你这节课……我记得叫人际沟通技巧,是应用类课程,对吧?”

  展昭眉头微蹙:“课程是叫这个名字不假,不过学校并没有设置所谓的应用类课程,教务处的培养表里应该有详细说明。”

  “可我当时选的时候,觉得这节课实用性强,效果立竿见影……”

  展昭像被击中,神色踉跄后仓促一笑,不知道是替男孩掩饰尴尬,还是心生苍凉。“口才和表达不仅仅是技巧层面的东西,它们跟基本的艺术修养、审美能力都紧密相联。”

  然而他自己都觉得这话空空洞洞,比海市蜃楼还虚无,只好说:“到期中结束教完理论后,我们对技巧会有专门的讲解与练习。教学大纲里有相应的课程安排和教材推荐,你下去后可以自己看看。”

  雨墨的眼瞬间亮起来,“真的啊?”

  展昭勉强弯了弯千斤重的嘴角。

  这类孩子他很熟,心思细腻,不善交往,渴望沟通却往往不得窍门,急于摆脱交谈中笨拙的吃力和脚底发虚的微醺。想到雨墨急急摆弄手臂却不得不黯然放弃的神色,他就觉得太不容易。更何况,这门课本就是发展指导大类下的实践课。

  没办法,谁让他只是个没什么资历的讲师。

  回去他修改教学大纲。删去巴尔蒂斯和贾克梅蒂,犹豫再三又删掉了《后赤壁赋》。相较于前作,他始终觉得《后赤壁赋》因孤寂而更接近神灵,读一遍,宛若转世一回。看着陌生的字陌生的句陌生的组合,他无意识抚向心口,总觉得那里空落落的,不知道全身血液从何而来。

  “老师怎么了?”

  白玉堂切切呼唤一声,将展昭从浑噩中唤醒。

  “你来干什么,不上班吗?”

  “上班没你重要。”

  展昭抄起手边的软枕丢向白玉堂:“少贫嘴,再会说我也不会给你的论文放水。”

  白玉堂稳稳当当接过软乎乎的小炮弹,拿在手里来回揉捏。

  “我像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么。”

  他将软枕夹在腋下,用杯中的隔夜茶给吊兰浇水。如果植物们认脸,可能与白玉堂更亲近。这个隔三岔五出现并逗留于此的青年,似乎对这四四方方小天地的一切格外上心。展昭腰椎不好,坐学校发的办公椅总嫌硌腰,常常半趴在桌上办公。白玉堂撞见,不日便搬来把舒舒坦坦的软椅。展昭嘴上拒绝身体却坦诚得紧,就此将前任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被惯出奢侈病,一被旧椅招呼,立刻感到咯吱咯吱腰酸疼。那时他瘫在软椅里闲叨叨,我还不到三十呢,怎么就中年危机了?

  白玉堂拿吊兰盆里的枯叶编了朵花,用透明胶粘在展昭的笔记本上。

  那有什么,他随口道,我养你啊。

  滚,没大没小,嘴里没句正经话。展昭拧眉瞅了瞅这朵乍一看不咋地,仔细一看还不如乍一看的小玩意,拿手指戳了戳,心尖莫名塌下去软软一块,没舍得丢进垃圾桶。

  我记得你今年多大来着,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四。老师你已经问过我不下十遍啦——

  展昭摆摆手。这不重要。他说。虽然是你的私事,我不该管。但是,我先把话撂这。如果你研究生毕业前能结婚,我随你三千份子,如果毕业后再结婚,那就把老师忘了吧,我一分也不随。

  白玉堂哭笑不得,怎么突然说这个?

  展昭逆光而坐,脸沉在阴影如同沉在幽暗水底。他没有直接回答白玉堂,而是颇意味深长地叠起手,轻缓得似是怕惊动回忆。许久,他如雨后密林般的声音才从深处悠悠传来。

  你家的事我大致清楚。按理来讲,我没有资格和立场对你家,或你的私事做评价,更管不着你未来走向何方,那又与我何干……不过,好歹师生一场,你要是让我亲眼看着你掉坑里却不拉你一把……也许我能那么做,但我的良心不得安生。

  白玉堂渐渐收敛了脸上的嬉笑。

  哦,是么。他没有感情道,那老师觉得,我两位父亲的选择是个坑喽?

  你这孩子,想到哪儿去了。

  虽然不理解,但我尊重他们,敬佩他们在那个年代敢于做出这样选择的勇气,只是他们本不必如此惨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希望未来你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不必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你太锋利,有时会反伤到自己。

  白玉堂从肺腔中缓缓呼出如释重负。

  展昭没理他,接着自说自话。唉,说到底还是年轻。可话又说回来,谁没年轻过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路还长,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快三十了,这才觉得,人生越到后面越过越快。喏,瞧瞧这几盆花,估计我退休生活也就这样子。

  白玉堂被展昭给逗笑了。老师,年底你才三十,怎么感觉跟要过六十一样。

  展昭撇撇嘴打了个哈欠,多吃三十年饭而已,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啊。白玉堂居然认真掰指头数起来。比如说,你会评职称,为能否转正发愁;你会养死一盆植株后又养一盆,直到办公室塞满各种盆栽的冤魂;我猜你还会养一只属于自己的猫,看看公教后花坛那几只被你喂的,那简直是染了色的猪;还有啊,你还会买套自己的房子而不是租房,到时候你不仅为学生头秃,还为房贷头秃……诶,老师?

  白玉堂转眼一看。原来展昭窝在软椅里,不知何时已经安然睡去。

  微风轻轻吹皱桌上纸页一角,穿过吊兰,发出簌簌声响。

  心里有什么泛滥得一塌糊涂,犹如江河决堤后,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但遇到平川,却又瞬间褪去燥烈,流淌成潺潺春水,映一段天蓝。

  他伸手,替他慢慢揉开微蹙的眉心。

  你……还会爱上一个人。

  从柜子里取出来小毛毯给他盖上,将软枕调好位置垫在他腰下,并细心地拉上窗帘。做好这一切,白玉堂看看表,方打算离开。临走前,他关掉电源,回头深深留恋。原本想俯下身拿唇碰一碰那人的额头,似乎低一点,再低一点就可以真的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但转念一想,终是没那么做,只低头嗅了嗅他发间似有若无的海洋香。

  那个人会是我吗?

  下一次课,还是那七个学生。雨墨坐在老位置上,怏怏得打不起精神。展昭有些心神不宁。他知道一旦走进去,自己就会跟还没有想清楚,并未完全认同的一些东西合为一体,从展昭变成展老师,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口才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这节课我们一起探究说话的艺术,话术。人是群居动物,每个人都想在群体中获得更多的关注,都想受到大家的欢迎。所以,每个人需要掌握一定的沟通和交际的技巧,诱导你说话的对象,满足对象的需求,进而利用他的需求,为你自己服务。”

  这玩意最好讲。以雷克•科斯纳为底本,列举大量案例,掺和读心、微表情等时髦的概念和秘书,再让学生们演练演练,教室里就洋溢着学到真东西的欢快满足的气氛。展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突兀,尽心尽力指导每一位学生,纠正他们谈吐中不妥当的地方。一节课很快过去,师生其乐融融。但昨天晚上,翻出来讲稿,展昭一眼也不想看。磨蹭到上课,他还没有看。不是不愿意,是真的太累。

  铃响后,他等所有学生走完方坐下休息。衣服叠出层层褶皱,像某种痊愈后无法祛除的伤疤,随着一举一动不断被撕裂加深。他得让声音含在嗓子里养一养,气才会从丹田往上贯通,才不至于堵塞喉管喘不过气。

  有人把温水递给他。展昭抬头一看,白玉堂。

  本想问,你怎么还没走。但一口浊气顶着喉头直冲进口腔,难受得紧便只好作罢。水滋润过喉管,流遍全身,一点一点唤醒麻木的四肢百骸。这期间他一直无意识地盯着面前晃来晃去的东西,待意识回笼后,扬起下颌哑着嗓子问:

  “这是什么?“

  白玉堂看看自己的帆布包,“啥?”

  展昭咽下水,微微抬手,“上面画的是什么?”

  “哦,一匹马。“白玉堂将包面展开,犹如展开一幅货真价实的古画,“它叫照夜白,唐朝户口,跟唐玄宗是一家人。喜欢吗?喜欢我送给你。”

  展昭定定地看着照夜白脖颈上的牵伸,眼珠缓缓移动,又定定看向贯穿包身的木桩。照夜白,他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音节停在卷起的舌尖,黯然消散在紧密的嘴唇后。这三个字连在一起骤然一亮,豁然开朗,仿佛早晨拉开窗帘,白昼毫无保留地扑到身上。

  然而,即使是这样光明的生灵,依然要套上那根细细的绳。

  也是,只要活着,谁能逃得了呢。

  白玉堂的声音在自耳边探过来,“他们家技术不错,你要是想,还可以给这匹马画上一双翅膀,或者一剑劈了这木桩。”说着,白小子做了个舞剑的动作。

  展昭轻轻一楞,缓慢挑起眉头,“不用了,我念旧。”

  “尝试下新东西与念旧不冲突。”

  “没必要,现在挺好的。”

  近乎哄劝的轻柔,“不要急于否定,你先试一试再说。”

  “白玉堂,下堂课前做个签到表,我统计下出勤情况。”

  轻不可闻的叹息。“老师,你总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

  土耳其有种传统咖啡,当地人喜欢拿喝完咖啡后杯底留下的残渣占卜,倒扣杯子,流尽液体,细细琢磨那给咖啡冲刷至杯缘的残渍。月型的,圈型的,似乎道道痕迹都承载着深沉道理,让他们穷极一生想知道沉默的涵义。根本没人察觉,桌上倒出的液体已经悄悄漫开半面,而他们研究的,不过是一堆无法溶解的残渣。

  有时,穷究根底不见得好。就像土耳其咖啡,只要一翻杯面,一切都会赤裸裸呈现。你会宁愿那些渣渍永远沉在杯底,即使你只能傻楞楞捧着那杯咖啡在手中冷却,失却香味,猜测他将有的形状,去换来一个地久天长。

  所以,有些话展昭不会说,白玉堂也不会说。这是他们之间最默契的秘密,因为它的沉默他们才得以和平共处。只有大概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直到他们都老了,似乎就没这必要了。白玉堂时常拿杯咖啡,坐在微凉夜风中想,要是将来有一天,早晨醒来,阳光刺眼,有个剪影从窗旁投到脸上,密密实实笼住他,能让他迷糊睁眼拍拍那人脸颊,说你还在啊,那也便足了,够了。人生本来就没有几个和同一人数过的五年十年,哪还需要说些什么。

  ——可他还是希望他幸福,就像他对自己最美好的祝福。

  展昭说,我没办法看着你掉坑里不去捞一把,白玉堂想说,他也不愿意看着他因为一点点被打磨成周围人想看到的模样而遍体鳞伤,哪怕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是迟早。他所能做的只有为他尽可能延长还是璞玉的时光,在彻底成为玻璃柜里被高高供奉的玉器前。

  展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在做噩梦——如果真的是噩梦就好了。再次睁开眼,庞院长现身,端坐在教室前排,每个表情似乎都有难以捉摸的含义,需要从各种角度去解读。

  噩梦成真了。

  他看上去很无所谓,也很轻松,握着笔准备随时记录。惨白灯光从头顶倾倒而下,展昭刹那间失神,不知道是因为不适应光线,还是庞籍摊开在面前的白色表格太刺眼。

  脑袋里的齿轮飞速转动。课前几分钟,经验丰富的教师都能根据表格上的评价标准,结合督导喜好,调整讲课次序,以最恰当的语气讲最恰当的内容。观察,揣摩,判断,选择,一切都要在电光火石间快速反应。同时,抖擞精神,面带笑容,站在讲台上,直到把自己站成一类浮夸又轻飘的修辞。

  他当然有预案,以前不是没有做过。刚评上讲师,公孙前辈就提点他,该怎么做人,该怎么交友,该怎么跟学生和领导搞好关系,该怎么觉而不察独善其身。所谓日常,不就是由许多个不轻不重,可以忍受的小折磨组合而成的吗?

  然而,演完了呢?

  窘迫感在空气中发酵成熟,谁也不敢先去戳破。谁也不会去戳破,毕竟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那是展昭最沮丧的时刻,先是觉得丢脸,接着感到难过,身不由已卖力去表现,去迎合,一点一点低下头颅。他提醒自己不要敏感,在难以遏制的惯性中继续沉沦。

  够了。

  演够了。

  低头低够了。

  全程没有察言观色,也没有刻意设置当下学生们喜欢的小段子。只是平平常常讲完一堂课,然后拿起杯子,去走廊尽头的茶水间接热水。不用转身,他知道身后跟随着的脚步声属于谁。回过头,展昭不得不佩服庞籍作为领导的本事。他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不解,层层脂肪堆起来的是非常巧妙的,怜悯。

  展昭,你是后辈,我卖个资历不跟你客套。你这么年轻,怎么就落伍了?我说话对事不对人,按照你这个讲法,上课不出十分钟会睡过去一大片人。

  没事,学生们有手机,再不济也有电脑,他们其实并不需要我。

  庞籍似笑非笑。你确定出现在课上的永远只是学生?

  算是明示了吧。展昭沉默,晓得这时候还是闭嘴为好。

  庞院长用力凿他一眼,慢慢收回这一眼的余韵,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扼腕。你的课,太平淡,不带劲儿,不勾人,学生人听了提不起兴趣。我建议你跟学生多互动互动,风趣些,多讲点笑话,班上就不死气沉沉了。

  展昭差点想摇头。他以前上过这样风格的课,你笑我笑大家笑,笑完后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花哨得像个笑话。

  可以去听听丁兆蕙的公开课。你们都在一个学院,年岁也差不多。你看看人家那课堂氛围,那人格魅力,无论跟什么学生都能打成一片。小展,我知道你前面过得顺,难免心高气傲。但教学跟念书不一样,不是说你只学专业就够了,你也得学学其他东西。你呀,问题就在于不会跟学生打成一片,学生想配合你也没办法配合。你们要是能打成一片,哪里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开始上大词,开始上价值了。

  展昭不觉得慌,反而想笑。提到丁兆蕙,他曾慕名去学习。台上的人激情澎湃,台下的人兴趣盎然。接近尾声时展昭注意到,丁兆蕙频繁换气,一口气吊上来根本撑不过两句,再看未免残忍。他只盼课能够快点结束,耳朵里已经太满。不由得,扑哧笑出声。

  庞籍脸一黑,下半句话生生被断回肚子里。他回到教室收拾好表格,一边下楼一边说,不识好歹,你早晚得栽在自己的骄傲上。

  他对他的背影说,庞院长你听我好几次课了,跟您交代句实话,只有这次最正常。

  庞籍理也不理,一头扎进秋日夜晚的心事中。

  下楼出门,见白玉堂正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待。见展昭出来,他脸上的表情立刻鲜活起来,感染着展昭也放柔了视线。他问,这回拿了第几档?展昭无所谓地耸耸肩,回答:应该是最低那一档。

  似是没料到,白玉堂脚下一滞,就这么停在展昭几米开外的树荫下。

  他试探:头一回?

  展昭不置可否。常规的做法是赶紧走过去,主动聆听教诲,不管说什么都点头说是,都表态虚心接受教训,下次一定改进。

  你一定没这么做,刚才老螃蟹脸色可不好看。

  白玉堂,你生这么多心眼怎么不见把论文改好点?

  你不是感慨中年危机吗?我要是走了,谁陪你过啊?

  得了吧你。

  两个人肩并肩开怀大笑,将心中所有郁积都笑出来,震得树叶簌簌作响。笑够了,欢乐融化成夜色,在他俩身边缓缓流淌。耳朵是空的,脑袋里也是空的,像是月光把他从内到外清洗干净,心里前所未有,满盈着波光粼粼的温柔。

  想好不点头了?

  嗯,想清楚了。

  不考虑代价什么的吗?

  展昭淡淡一笑,点头的代价会更大。

  白玉堂捕捉到缀在后面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等待叹息后更深的溢出。

  人总有不想说话的时候,可到点儿了必须要说,不得不说。要是我们身上有个按钮就好了,需要的时候按下开关,可以不喝水说个不停,不需要的时候就关上,自己一个人享受安静的好。不只是说话,要是别的事,人身上都有个按钮就好了。

  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或者说是一个幻想。有一天我到了教室,坐下来,不说话,学生们也不说话,大家就这样一直沉默,一分钟,两分钟……四十五分钟,九十分钟,铃响了。所有人一言不发,以同样的沉默,离开。

  没等白玉堂接话,展昭马上自顾自笑了。也就想想罢了。一大群人呢,怎么可能没事干坐在那里坐一节课。说不说话,说什么话,自己能有多少决定权呢。

  白玉堂心不在焉:也是,挺疯狂的。不过,应该想,哪能连想都不允许想?你不是擅长说话吗?我见你在课上很老道,游刃有余。

  展昭愣几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原来是展老师——已经好像另一个人了,那个无论讲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似乎总带着点无情。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是啊,我擅长说话,一到讲台,那些要说的话争先恐后往前挤。我伸手驱赶它们,它们不走,跟着进电梯出电梯,铃声一响,自己就顶着嘴翻滚而出。该怎么活跃气氛,怎么拉近距离,哪里自嘲一下,哪里抖个包袱按年轻人的笑点去取悦,我太擅长了。必要时,我还能调整出不同面貌,在向学的班级里展示出和蔼可亲,传道授业解惑的形象;在某些班一脸漠然,不期待回应,没有感情仅出于完成任务去讲述,既避免了冷场的尴尬与挫败,又是种效果不错的自保。对于任何课堂节奏的把握,我都有精妙的把握,我深谙此道。

  那你觉得快乐吗?

  不,一点也不快乐。

  以前觉得快乐吗?

  ……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我变了。

  不能再说了,他还是会动情的。动情的一刹那,忽然觉出来,太熟悉。展昭怕自己再也感受不到动情的真正滋味,怕他的陶醉和愉悦都透着一股廉价,于是挥挥手表示不再言谈。白玉堂知他习惯,便歇了声。两个人在身后泥土里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怀着各自的心事回到各自的宿舍。

  秋雨绵绵,从早晨淅沥到傍晚,有种下到天荒地老的决绝。但天气不冷,雨丝细密而轻柔,拍在脸上也不疼。这让白玉堂想起展昭。展昭跟人说话,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对人的温柔,是一滴一滴落在人身上,先濡湿一层皮,再缓缓地,不可断绝地向下渗透。

  他今天特意换上第一次见面时穿的白衬衫。自打他发现展昭喜欢他穿白的样子,有意无意偏好起白来。虽说衬衫看上去都大差不差,展昭却能一眼认出,白小子今天穿的是上周二穿过的那件,昨天穿的是上周四穿过的那件……诸如此类,如数家珍。这算当教师的职业病吗?他不由得感到淡淡的悲哀。

  这周晚课,展昭吃完饭才来。白玉堂在教学楼前迎上,目光灼灼。

  “展老师,不,展昭,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展昭上下扫他几眼,满眼狐疑,“急不急?不急的话我先去上课?”

  “急。”

  “好,你说。”

  白玉堂两眼微眯成桃花瓣,不由自主把话说慢,说得再慢一点,像是这样,就能把眼前的人永远藏进胸腔。

  “这节课你不用说话了。”

  “……嗯?那谁来讲?

  “唉……你不是有个愿望嘛!”

  展昭想了想,突然睁大了眼:“你是说……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谁说不可能?就这么几个人,一个一个去谈,不是不可能说动。你给他们上了十几周的课,要有信心啊。一堂一堂讲下来,就算什么都学不到,多少也能领悟些什么嘛。”

  展昭被白玉堂这尾巴翘上天的得意劲都给气笑了,饶过他径直上楼。不料白玉堂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逼他停下,逼他回头。“你相信我,他们都答应了。“他看进他幽静无底的瞳仁,似乎有什么在燃烧,”我知道你不希望改变谁,只希望曾经感受到的愉悦别人也能享受到。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要放弃过去,没办法与现在和平共处。”

  展昭心头一热,张张嘴本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雨墨呢?”

  “雨墨没意见,就是嘟囔几句,说沉什么默,在宿舍里沉默不行吗,非得来这里沉默。”

  的确是雨墨的风格,展昭终于露出点像样的笑。

  快到教室时,白玉堂忽然想起来上午发生的小插曲,说,很惊险,教室里差点有个新面孔,可能是觉得块结课了要来听一次,刚开始真把我急住了。

  是谁?

  庞籍。白玉堂面无表情吐出那两个字,就差没翻个白眼。我告诉他,展老师身体抱恙,课暂停一次。怕他回来,我一直守在这里,亲眼确定他不在。

  这事不抖出来还不要紧,经白玉堂这么一说,展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踏进教室。白玉堂见状,握紧他的小臂,替他一点一点梳理开紧绷的肌肉。

  “我提醒过他们,不要过分关注你,就像做游戏。你就当陪他们玩一场。”

  起先,展昭有点不自在,往下瞄两眼,见大家都低着头,忙自己的事,没人注视他。看看窗外,夜色混着迷蒙秋雨,在天地间挂起道疏疏雨帘;再看看室内,柔和灯光下缄默如心事,无限蔓延。与自习室的安静不同,这安静源自于众人会意的仪式,如同双手高举聆听来自远古的呼唤。他手臂垂落,放慢呼吸,凝视着这个既奇幻又真切无比的场景。

  然后,他看见场景里的自己,手臂垂落,放慢呼吸。

  寂静一点点加深,一点点伸展,深得窈不见底,宽广到共天地无边。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张,弦一根一根地松,身体里那些冻僵的地方升起袅袅热气,而心底经年枯槁之处,正淌过潺潺溪水。坚硬和瘀滞,软和了,散开了。他渐渐失去形迹,化进了深广无边的寂静里。

  他想起有一年,在花店遇到两支雪柳,褐色的枝条上开着稀疏清丽的小白花。店主说只有这几天才有,他犹豫几番,不知怎的没有买。第二天再去,瓶子便孤零零地空了。不想空手而归,展昭就捡了几束角落里的铃兰。花大都向上仰着开,残败不好看了才无奈地耷拉下脑袋。只有铃兰在盛年的时候,自愿向下绽放,把花开向地面。它谦卑是因为它敬畏,尘归尘土归土,它敬畏这一切的终结和来处。

  原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改变的啊。展昭释然。现在,坐在讲台上,他既真心实意地怀念那两枝雪柳,又真心实意地尊敬那几束将最美的年华献给大地的铃兰。

  耳朵空了,彻底空了。稍后,乐声从辽远的地方传来。一首再熟悉不过的乐曲,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会有风的声音?他细细地听,原来是乐曲的末尾起风,和风而歌。

  两个劣质花盆涎皮赖脸地现身,是买烟机时赠送的,不知不觉,怎么稀里糊涂用了好多年?他想,每天用的东西可真多,怎么就将就下去了呢。他决定明天去买新的,质地厚实一些,面目朴素一些,别锃亮锃亮的跟镜子一样,晃得跟玉堂一样耀眼。

  ——哦,对了,得把玉堂留下。留在哪里呢?

  他看见寒冬天气,砂锅温吞吞地炖着玉竹、莲子和山药。而他坐在灶台边看书,安静得像细雨滴落世界尽头。书上写什么,大抵记不住了,只记得火跟砂锅低声说了一下午心事,他与粥静享了一下午的隐喻与禅机。

  ——那就留在心里吧。

  无边无际的静默中,传来骏马穿破黑夜的嘶叫声。照夜白的鬃毛根根直立,雪白身子从泛黄的纸页上一点点隆起,猛一用力,挣脱了装订线的束缚,仰天长啸。接着它马头一仰,前腿探出画纸,凌空一挣,四蹄腾空飞驰而去,如梭子一般,深深扎向远方。

  再看看纸上,空无一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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